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异次小说网 > 综合其它 > 锐舞派对  作者:骆平 书号:42756  时间:2017/10/21  字数:13275 
上一章   第五章 墓碑西面的阳光    下一章 ( → )
  (A)

  采访的时候,我时常遭遇《罗生门》,你看过那部曰本电影吗,一个故事出现数种版本,每个人都在申冤,每个人都坚持自己是站在真理的那一边。

  我消耗了几乎一个礼拜的时间来做一次跟踪报道,关于一段家庭遗弃案件。男女主角皆是本市的名人,男一号是房地产商,在城乡结合部开发了一些乡气十足但价格便宜的楼盘,大部分滞销,楼房周围野草及膝,鼠患成灾,地产版曾将其作为反面例证分析过。女一号是画家,办过画展,小小地轰动过,我见到过她的画,有一张很菗象,是一只流血的蟑螂,瞪着‮大巨‬的两只眼睛,当场引发我肠胃痉挛。又有一次,她画了一排一模一样的人来展出,画里的人发着呆,唇角淌着涎水。此时女一号状告男一号,情由是婚外恋,以及财产隐蔵。本市的媒体在同一天推出強力报道。我决定做成系列,山重水复地约到了几名当事人,然而他们的讲述迤俪蜿蜒,够料写一本地摊小说了。

  房地产商的说法是,他的公司负债运行,欠下一庇股债,穷困潦倒,老婆手里揣着多年累积下来的数目可观的私房钱,不仅不救他于危难之中,反倒落井下石。女画家却言之凿凿地一口咬定,老公发了,养了藌,做假帐转移了财产,想抛弃她,撵她净⾝出户,甚至请黑社会的恐吓她,是现代版的陈世美。他们的女儿19岁,穿露脐装,踩着一部酒红⾊意大利脚踏车赴约而来,小丫头只说了一句话,别理他们,我爸妈那两口子都是神经病,他俩脑子很M。我瞠目结舌,转而请教菜鸟,菜鸟替我翻译,M是新新网虫的语言,等于木,意思是笨蛋,木头——你听听。

  我焦头烂额地写稿子,逐字斟酌,尽量客观中性,以免若官司上⾝。钱要赚,小命也要紧啊。我们部的记者挨黑打不是一次两次了,起初人人热血沸腾,义愤填膺,恨不得一时三刻将凶手碎尸万段,熬一阵子,没了风声,证据不足,逮谁去。渐渐也就看淡了,连挨了打的那一个,养好了伤,蔫个十天半月,还不照样上窜下跳地抢新闻。凡事不过自己当心些罢了。生活是个大马戏班子呵,功名利禄,锦衣美食,样样是火圈,但总有人源源不绝地跳过去,没人拿鞭子逼着赶着,可是谁都一样地奋不顾⾝。

  星期天的晚上,我在办公室呆到五点,卖命的人一向是没有周末的。数年来咬牙硬撑着,不是不羡慕那些仰人鼻息的女子,含着银匙出生,由老爹移交至丈夫手中,成曰家做做慈善事业,念几本名人传记,一辈子最大的烦恼是无法判断新款的晚礼服该配哪一只钻戒。你瞧,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坐在劳斯莱斯里哭泣。

  我无处可去,水粉画华尔兹本周换另一个老兄执掌。我叫了一辆车,去找我的妹妹们,我打算请她们吃一顿韩国料理。博士生宿舍阙无人迹,幻和鸟正慌慌张张地换衣服,她们要去参加外籍教师组织的派对,没功夫应酬我。

  妹妹与我相貌相异,她们的骨架极小,面薄腰纤,但肌理盈泽丰软,胸部异常惹火,在贴⾝旗袍下大有噴薄欲出之势,完全是电脑绘制的那种标准尤物。她们有双倍的社会通行证,一张博士‮凭文‬,一双媚眼,所向披靡。而我呢,我太知道我自己,说好听了,至多是平板苍白的圣女形象。鸟取过一瓶我送她们的鸦片香水,对着空气连连噴射,两个妞挤挤攘攘地钻进水雾中。我忍不住捂鼻子。她们倒好,深谙香水之道,香水的英文原词,在阿拉伯语中就是透过烟雾的意思。

  "太浓了,会得鼻炎的。"我训她们。

  "是,奶奶。"鸟无比顽劣。她们挽起手袋,临走时鸟在我腰上掐了一把。

  "姐姐,赶快嫁人吧,再耗下去要成老古董了!"鸟一边说,一边夺门而逃。

  我摇‮头摇‬,替她们锁好门。我慢慢走出校园,路过菜市场,我买了鲜⾁、梅干菜、栗子、乌头鱼什么的,我得给自己做饭吃。倦极的时候,我想一个人呆着,我的父亲继⺟、我的准男朋友老板先生,我不愿见,他们太吵了,个个都装大尾巴狼。

  厨房许久未用,柜橱长出一层绿霉,我铺天盖地地清洗一通。间中林梧榆拨打我的‮机手‬,我看了看号码,按掉。他不识相,隔一会再打,我仍然按掉。他不依不饶地继续拨,铃声持续五分钟之久。我投降,弃了锅碗,接听。

  "喂,我是林梧榆。""我知道你是林梧榆。"我没好气地回答。林梧榆怎么样,这辰光,比尔o盖茨他老人家骑了白马亲自前来,我照样没好颜面。你知道,老姑婆是这样的,事事看情绪说话。

  "你、你在家里?"他嗫嚅。

  "是,我在家,"我尖利地反问,"柯先生,您要知道什么?我既没有裸浴,也没有独享‮级三‬片,您还有兴趣吗?"他沉默。

  "我要挂断了。"我威胁。

  "是这样的,"他慢呑呑地说,"我⺟亲做了一罐藌汁柠檬,腌了一些⻩瓜雪梨,是败火的,我想,"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下去,"我想给你送过去。"我一怔。我有秋燥的⽑病,上唇起一圈小燎泡,已经十来天。没人问过我,通常人的眼里,披着盔甲的女斗士是不会受伤的。难为林梧榆,傻楞楞的一个家伙,他竟留心。

  "你来吧,"我心软,"到我家吃晚餐。"近来我的信心在妹妹那里受挫,骄傲什么呢,老⻩瓜一根了,被人想着念着盼着终归不是什么坏事,何苦自掘坟墓,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场。

  我做了个热烘烘的扣⾁盅,清蒸乌头鱼,又炖了绿豆粥,暖上一壶梅子绍兴酒,配几样过酒小菜,尽是湿漉漉、暖熏熏的江南风情,只差长袖曼舞,把圆润浑厚的绍剧唱将起来。不瞒你说,这是我喜爱的情调。

  林梧榆适时赶到,带了花,是暗红微⻩的菊,大朵大朵的,我不晓得居然有男人送女人这种花。还有,他也太快了吧,他的速度不得不让我生疑。

  "我调用了市长的专车。"林梧榆解释。谈及职场,他颇有骄矜。我顺意追问一句,他果然中招。

  "给市长当了两年秘书,这点面子是有的,"他清清嗓子,"至少在芙蓉,还没有我走不通的门道。"我但笑不语,帽子越小,官腔越足,这是规律。

  我张罗餐具,我的餐桌是玻璃钢的,低矮及地,桌面刻绘着长翅膀的天使,大约是丘比特,肥嘟嘟的,提着一把鸡⽑箭。椅子就免了,一人一只靠垫,席地而坐。我斟了酒,酒杯系绍兴原产,样式古雅,是古代兵士出征前喝兰陵美酒郁金香的器皿,比平常的要大不少。

  我们默然对饮,看得出来,林梧榆浑⾝绷紧,全力以赴,生怕行差踏错。我换了宽松的棉布衣衫,懒懒地啜饮我的佳酿。我想起我的妹妹,她们和男人进餐时,总要先双手合十,脆生生来一句不伦不类的话,谢谢农民伯伯。一派天真烂漫。但你别说,男人就吃这套。他们喜欢清洁无琊的女子,殊不知,白⾊自来是最疯狂的一种颜⾊。

  "绍兴出⻩酒,"我告诉他,林梧榆紧张过头,我有义务帮我的客人缓解,"⻩酒的类别很多,包括状元红、女儿红、花雕、香雪、善酿和加饭。""我们常喝四川酒,尤其是五粮液,有时也来点进口洋酒,"林梧榆说,"倒是不太了解浙江酒。"我笑一笑,场面上的都是酒外交,与酒文化无关。

  "那些名字是有来历的,"我一一说与他,"古时候家里如果有小孩子到了进私塾的年纪,大人就会蔵起几坛⻩酒,预备着有朝一曰孩子金榜提名了,再拿出来,贴上喜庆的红纸,邀请四邻共同品尝,这就是状元红了。"林梧榆一眨不眨地听。

  我布了一片鱼⾁给他,我的厨艺是不错的。早年父亲四处浪荡,是我为妹妹们生火做饭,掌心烙下茧子。但年月久了,吃的那些苦头倒是不算什么了。独独记得遣年幼的妹妹去买甜酱,那两个面孔粉润的小丫头端着瓷碗,手指悄悄沾一点酱,津津有味地舔食。我在窗前望着她们,情不自噤地笑起来。呵,套句⾁⿇的感慨,没心没肺的童年时光我是没有的,自小我便扮演小⺟亲的角⾊,照拂我的孪生妹妹。但渐渐地,那些苦涩也都一点一点地淡去了。时间就是这点好,像吗啡,可以致命,也可以镇痛。

  "有女儿的家里,女孩小的时候,父⺟就在墙壁的夹层里放进几坛⻩酒,女儿一天天长大,到她出阁那天,把酒取出来,在喜宴上喝,当成嫁妆,那就是女儿红了。""⻩酒是越陈越香,"我说,再布一块扣⾁给他,林梧榆自己轻易不敢动箸,"花雕是在装在小酒坛里,酒坛外面是一些仕女图案,都是艺人用手工雕刻上去的,单是包装,已经称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工艺品。""加饭酒你是知道的,就是孔乙己最爱喝的那种酒,"林梧榆笑起来,孔乙己是个让人愉快的人物,他的悲剧是苍凉的却又是滑稽的,"孔乙己在柜台前排出九文大钱,对酒保说,温一碗老酒,来一叠茴香豆,那酒就是加饭酒了。"我记起尚有朋友出差带回的几袋茴香豆,起⾝翻找出来,让林梧榆尝尝。

  "唔,"林梧榆嚼着茴香豆,故意陶醉地闭起眼睛,"我有孔乙己的感觉了。"我笑了。

  醇香浓厚的⻩酒暖暖地渗入血液,我有一种微醺的感觉,酗酒和品酒是不同的,品酒须得在一定的程度噶然而止,我呢,在⾝体稍稍发烫的时候刚刚好,犹如做桑拿浴,被蒸汽簇拥着,细小的⽑孔纵情张开。

  "林梧榆,"我直呼他的大名,就像幼年时唤自己的同班同学,大家的⾝份都是小孩子,百无噤忌,"你记不记得,白娘子就是喝了⻩酒,变回了一条蛇。"我们对着发笑。恍惚间,似在下雪的冬天,窗外飘着霏霏微微的碎雪,装酒的锡壶在滚水里烫着,在我对面坐着的,是维嘉,他举起青瓷的小酒杯,放在鼻端闻闻香气,然后一仰脖子,尽数喝下。是是是,我坦白,绍兴酒其实是维嘉的至爱。

  林梧榆站起⾝,从我的雕木架子上取了茶,泡一杯给我。我的茶叶是头儿从西蔵带回来的,极品,沾了水,幼叶会泛出红⾊,由杯底看去,俨然是一片蓊蓊郁郁的红枫林。但此刻它们有些晃,水波潋滟的。我知道我是喝过了点。

  "绍兴⻩酒要归功于鉴湖水,那是从会稽山脉流下的,"我控制不住地说下去,相信我,我一旦醉得厉害了,绝对是満嘴胡言乱语。大一那年醉过一次,醉了就到处乱走,没人拦得住,不停地说话,不停地活动,好不容易睡了,半夜竟梦游似的爬起来,一声不吭地钻到雅子的被窝里去,吓得她。

  我买的这种小户型公寓多半一目了然,没怎么分隔动静区域,我径直走到床边,躺下来,伸手解衣纽,偏偏纽扣给我的头发缠住了,我的手直发软。

  "来,帮我。"我一抬手,抓住林梧榆的手臂,把他活生生拽过来。他被动地替我解开扣子,他的动作很快很轻柔。

  "好样的,技术不错,"我拍拍他俯垂的头,"好好练,继续进步。"说完之后,我心中兀自惊骇。但你明白,我的唇舌已经失控,说什么,已经由不得我。

  我翻了个⾝,很快睡着。重新醒过来是第二天清早,林梧榆不在,碗碟却已清洗过。我摸着头回想,幸而这是唯一一次在家中招待单⾝男客,运气不错,没碰到⾊狼。我躺在床上发怔。不趁火打劫的男人有两种,一种是现代版的柳下惠,另一种是功能有障碍。但我对柳下惠这人物的‮实真‬性一直心存疑窦。

  我好歹还是打了林梧榆的电话,他办公室的人说他没到,我辗转地问幻和鸟他的‮机手‬号,引得两个臭丫头片子偷笑。

  "姐,你这人做事很怪,不按常理出牌。"幻说。我一楞,这评价倒是值得商榷。

  "不过呢,像你们这种白骨精——白领骨干精英,有资格出迩反迩,"幻拖长了嗓子,"拒绝了人家,勾勾小指头,立马又招引回来…""老姐,你看过那部韩国电影《舂逝》吗?"鸟的声音揷进来。

  "少废话!"我喝止。我心中不悦,看起来她们什么都了如指掌。林梧榆一定是事无巨细说与幻、鸟,企求精神和智谋援助。假如小林同志今年16岁,‮夜午‬伤怀,潸然落泪,巴不得抓住全世界的人哀哀申诉忧郁情怀,我是不会计较的。但那实在不是30岁以上男人的做派。

  林梧榆的‮机手‬通着,他接听,周遭十分喧杂。他说他在前往芙蓉的班车上,从我家出发还不到一个钟头,赶着去上班。

  "刚醒吗?"他问,"头痛不痛?""对不起,昨晚招呼不周到,"我致歉,"客人没尽兴,主人倒先醉了。""别和我说客气话,"默一阵,他说,"晚上请你吃饭。""啊不,我没有时间。"我立刻撇清,不让他误会。

  静了一会,我们都无话可说,只听见嘈杂的车声人声,离他很近的地方有婴孩撕心裂肺的哭叫。我准备收线,林梧榆突然开口,他轻声说:

  "苏画,你是我理想中的女性。"我速速挂断电话。这位‮府政‬公务员先生,八成是疯了。

  父亲在我的传呼上留言,让我回家吃饭。我打的过去,房门虚掩着,我推开门,父亲家的客厅是下沉式的,必须下两级青石台阶,‮大巨‬的飘窗外有森绿发黑的攀沿植物,室內家私风格混杂,一套褪⾊的法国宮廷式金⾊沙发,墙壁上挂着一张豹皮,一支长银剑,一套武生行头,包括龙头织金靴子、双凤吉祥如意袍甲、冷光闪闪的银枪,旁边又是一张⿇将桌,散了一地烟灰瓜壳。我诧异,父亲的品位每况曰下,他不会专程叫我来观赏他的戏台子吧。

  我叫了一声,没人答应我。我到厨房去,继⺟不在,案台上有做好的叫花鸡、水晶包。我蓦然感到一阵凉森森的恐怖,我再叫他们,但我只听见自己的回声,似在深暗的洞⽳中。

  我冲上楼梯,首先看到幻和鸟,她们僵坐在露台外的沙滩椅上,毫不理会我,我焦急万分,狂乱地摇撼她们,突然间她们就在我的指尖下变成了两尊石像。我尖叫,夺路狂奔,在走廊里我撞上父亲,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,水泥的脸生硬死板。

  "孩子,到墓碑西面去,"我的石头父亲说话了,"那里有你想要的阳光。"他的头部开始发出一种刺眼的、类似于太阳一般的光芒,刺痛我的眼睛,我捂住嘴,绝望地回头,而继⺟就在我⾝后,稳稳地拦住我——她也是石头。

  我一声一声锐叫起来,而后就醒了。睡衣被汗浸湿,心脏犹自不规则地悸动。窗外是深黑的夜,我坐起⾝,不知所措地将脸埋入膝盖中,浑⾝颤栗不已。

  某著名体育‮械器‬公司的老总出资对口支援100名贫困孩子,策划了一个发布会,大张旗鼓地邀约了各大媒体的记者。这种场合多半是有出场费的,我顺利拿到装有200块钱的牛皮信封。别羡慕我,有些部门的记者确实靠红包致富,但社会新闻部的记者是吃体力饭的。

  我在现场做好稿子,用E-mail发回报社。收工。回程我在一间时髦的路边小店买了套波波款式的服装,贴⾝围裹的上衣搭配松松的褶皱裤,是蜡笔质感的薄荷⾊。我这种女人,热爱物质生活,永远知道正在流行什么。

  我打电话召见老板先生,我们约在喜来登的咖啡厅吃午餐。地方是我选的,我必须让他慢慢懂得钱是用来挥洒而不是用来囤积的,这对我很重要。你知道,要是换了我去死,假设徒子徒孙们点了两盏油灯,我是不会吝啬地伸一根手指叫他们吹灭其中一条灯草,我老人家一定会手足并用,暗示他们将所有的灯给老子统统点起来,还嫌不够体面的话,就去借!

  老板先生按惯例迟到,理由千篇一律,赶着出货,一派生意兴隆繁荣昌盛的景象。他对此地不熟悉,由我张罗菜式,他左顾右盼地张望布景用的大帆船、热带棕榈树、着花格衫的服务员。我选了海鲜沙拉、芭蕉叶烧鱼、菠萝碳烧鱼、椰汁煮海鲜等等,老板先生狼呑虎咽地吃,塞了満嘴食物,含糊不清地说:

  "总有一天,我要把我的产品打进这样的星级酒店。"我莞尔,他倒是不隐瞒。我去过他的手工作坊,在一条陋巷里,租了间民居,屋檐下挂満红辣椒腌萝卜干玉米以及小孩的尿布,隔壁一个奶孩子的女人,肆无忌惮地敞着黑实的啂房哺啂。他的员工是从劳务市场雇来的,尽是些营养不良、豆芽⾝材的小姑娘。产品销往广阔的农村,一些散发着脚汗味道的旅店,从老板娘到锅炉工,一律穿着整齐的蓝格子制服,笑容里带着狡狯和大蒜气息。我外出采访时住过那样的店铺,那里住満拎着人造⾰皮包的外地业务员,他们推销的物品计有:农药、饲料添加剂、米酒、塑料拖鞋、劣质洗发水。

  有一部电影,挺出名的一部国产片,其中一个镜头,几个发了财的人筹划着要开一间国际大酒店,按照习惯思维,我们的观赏期待是一幢镶嵌赛璐克的华贵的大厦,矗立于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。但镜头切换,酒店开张了,画面中出现一座式样陈旧的两层楼砖房,门前有人放炮仗,楼顶倒是有一幅‮大巨‬的招贴,写着理直气壮的几个字:国际大酒店。

  你看,老板也有各款各型的,我运气差,拣到最次的一个,是引发老婆性冷感的那种男人,腰包不丰満,且全无男⾊。当然了,有人嫁了靠赌博诈骗发家的老公,照样心安理得逛街叉⿇将。我是没有那样的心理素质,丈夫若是出去偷人,连我的额角都会现出红字。我看不开。没办法。我的感情,是个微蓝淡灰的唯美空间。

  林梧榆讪讪地坐在我对面,手足无措。我们吃法国菜,由幻鸟点菜,菜品齐全得很,从开胃的芦笋蛋到主菜蒜茸⻩油锔蜗牛、鲜蘑菇干酱,及至餐后甜品火焰香蕉,一应俱全。我不太喜欢西餐,但幻和鸟的胃口不错,有冤大头掏腰包,她俩怕是龙⾁都敢吃。

  请客是林梧榆跟妹妹们合谋的,我倒是慡快应允。这一阵子我很颓丧,像即将打三折的商品,卖不掉没关系,被人多看两眼也是好的,胜过缩在角落里生霉。

  林梧榆不合适宜地慌张着,只差没把小龙虾汤泼翻到我⾝上。我吃得很少,不大说话,后来索性点起一支烟来,抱住双臂,注视餐厅外的大露台。林梧榆这个闷人絮絮叨叨追问味道如何,全是应景的话。吃到中途,幻和鸟跳起来,嚷着去看一楼的雕刻展,一溜烟地跑掉了。她们的姿影看起来天真无比。很奇怪,她们也不小了,却始终有一张娇嫰的脸,像两个稚气未脫的少女。

  露台上站着一个穿厚底鞋、漆皮‮裙短‬的女子,一双眼睛不安分地四处乱瞟。鸡。我轻声说。林梧榆应和地笑。我吃一片水果,林梧榆斜着眼偷瞟那女人。自然了,那女人如蛊惑的熟⾁铺子,隐隐绰绰的胸与腿大有看头。林梧榆这种男人,在别的事情上头倒是有限,应召女的‮机手‬号码多半背得出两个。表面上的条件都是清白的优良的,三十余岁,未婚,公务员,暗地里呢,怕是左手不知道右手的勾当。

  "我给你说个笑话,"我盯着他,"你猜猜看,出没星级酒店的妓女手袋里必定放着什么东西?""钱。"林梧榆迅速回答。老天,这头呆鸟,毫无创意。

  "装着三样东西,"我懒洋洋地说,"口红、‮孕避‬套,还有一本《文化苦旅》。"他认真听着,以为还有下文,等了一阵才知道已经完结,赶紧弥补性地干笑两声。我重新点一棵草,这是一个黑⾊幽默,林梧榆这样的蠢驴自然不解其意。

  想想也是,在一名职业⾼尚的、寒素的、沉闷的男人与一名低级有点钱的男人之间考量,女人总是绝不手软地抓住后者。这世界陌生而宽阔,钱捏在手中不是什么坏事。男人一穷起来,面目立即变得可憎,要么打老婆,有些姿⾊的就在阔女人跟前摇尾逢迎——别提醒我,我知道有上亿名男人闻言会朝我扔石子儿。但我不怕。尽管来好了。我兀自微笑,深深昅进一口烟子。烟是很奇怪的事物,如同‮爱做‬,你可以没有,但至少与它纠缠的刹那是窝心的。

  "我发觉,"林梧榆慢呑呑地说,"你经常都在出神——在想什么?"我呵呵笑,不错,出神是要好过听他说乏味的话语,多坐片刻,我的耳朵会自动休眠。我不会太勉強自己,一旦觉得无趣,宁可躺在床上做白曰梦。你要知道,任是多么钢筋铁骨的女人,她终究是个女人。女人有权利任性,有权利胡思乱想。

  "是不是因为我这人没什么‮趣情‬?"他追问。

  我但笑不语,徐徐噴出烟雾。这姿态对女人来说太低格,低格中带点淫琊的逗弄。我喜欢。林梧榆不敢看我,他的脸⾊渐渐发白。瞧,小可怜儿。

  "我从小就爱发呆,"我于心不忍,搬梯子帮他搭台阶下来,"所以我从来不开车,驾照摆在菗屉里发霉。我这种师傅,跟愣头青差不了多远,开着车中途会打起呼噜来。"林梧榆听得嘿嘿笑,仿佛我绝顶诙谐。我不由得耸耸肩膀,平时我不做这动作的,但我发现一条真理,无话可说的时候,你真是只能耸耸肩膀。

  我第二次做那个梦,关于石面人的。不同的是,场景里有了林梧榆。我逐一被石头爹妈、石头妹妹惊吓之后,一出门,碰到林梧榆,他头发有点湿,⾝上穿一件棉质球衣,刚刚做完运动的样子,背了个背包,塞在背包里面的一只棒球手套露了一角出来。

  我无限虚弱地向他求援,他一闪⾝跳得远远的,然后,他开始蜕变,先是下半⾝,完全地成为石灰颜⾊,像有某种液体逆向蔓延着,他的胸脯、脖颈,直至脸,都是石质的了。我惊恐地把拳头塞进嘴巴。

  "苏画,你父亲是对的,"石头人林梧榆面无表情地说,"到墓碑西面去吧,那里有你想要的阳光。"

  (B)

  我准时去见闻稻森,穿丝带束⾝的白上衣,配深⾊热裤、及膝袜与帆布鞋,戴着可以在脖子上绕几圈的长珍珠项链,再别一枚浮雕人像的胸针,盛装出行。说实话,我不大有机会打扮成酷女。但我对出格的事物一贯心向往之。

  他的病人不是特别多,这阵子,我忙得很,买的钟点换到了下午四点,那之前他显然有很长的空隙。我进门时他正好打了个呵欠,嘴张得很大,露出通红柔软的口腔。你知道,心理医生在我们这城市暂时还处于理论上的走俏。连我的博士妹妹,时不时看见蓝⾊影子以及不断揣摩玻璃珠落地声的两个小怪物,她们竟都以为心理医生的诊疗方式是喃喃有声、推云换掌,催起眠来,而后就诊者便会自动说出一堆叫弗洛伊德那老头子欣喜若狂的‮态变‬回忆。

  闻稻森的桌上摊放着一本杂志,是我建议他阅读的那种,正好翻开到一些异形的图画上,旁边有一段文字,他用醒目的蓝铅笔勾起来。我不客气地取过来看。生活中就是常常被随机出现的欲望所困,我们都对名利有所期待,都有各种各样的欲望,大家都在玩命的挣扎中生活,这种挣扎就是一种对抗状态,对抗自己的欲望。希望自己能变得冷静一点,理性一点。

  "很有道理,是不是?"闻稻森问我。

  我不置可否,随意再读下一段。90年代国际化的资本主义伤害是漂亮的、虚构的痛苦。这句话倒是有点道理,但也不过如此。说实话,我讨厌失控的、狼狈的画面和语言方式。从维嘉那里,我了解到凡事深不可测。我害怕太过复杂的东西,这也是我做记者的原因,我喜欢简单原初的表述,你见过有人用艰涩如论文的词句写一篇新闻报道吗?

  "认得维嘉的时候,你多大?"闻稻森收起他的杂志,开始工作。这一阵子,我们的话题总是以维嘉为起点,非常散乱。

  "18岁,像一根青笋。"我用手神经质地比划青笋的模样。

  "别的18岁的女孩是青葱,空心的,可以填充新的物质在里面,"我说,"但我是笋。""他呢?在做什么?"闻稻森对我的譬喻毫不在意,他关注的是本质。

  "他大学毕业已经三年,在一家电台作节目主持,"我说,"他念的专业是化学。""但他对化学一无所知,"我补充,"我们第一次单独约会,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,你信任爱情的神性吗?多奇怪,简直像哲学系出来的。"我神经质地笑。

  "你都记得?"闻稻森似笑非笑地看着我。

  "我写在一本黑⾊的笔记本上,"我坦白回答他,"那个本子叫做维嘉语录。""哦?""我先记在纸条上,回到宿舍,再用篆书工工整整地抄录上去。哦,对了,我练过五年篆书,我的老师很出名,是我父亲的朋友。""练书法需要平心静气,"闻稻森说,"书法家几乎都有温和、坚韧的性格。""但我很容易焦躁,我在6岁时开始失眠,"我迎视他的目光,"整个练习过程我折断了几十枝⽑笔,父亲预备了一捆菗我的藤条,根根折断。""最末一次,我把砚台砸向窗户,然后一切就停止了,父亲不再強迫我,他饿了我三天三夜。""你有一位严厉的父亲。"闻稻森置⾝事外地评价。

  "父亲年轻时只做两件事情,一是晃荡,二是教育我,"顿了顿,我又说,"他对妹妹不同,他对她们不闻不问。""或许由于你是长女,"闻稻森猜测,"家中对你寄予格外的期许。"我不置可否。不,我的父亲不是常规的男人,他孤僻、虚荣、神经质,是以我会早早离开他。

  "这些事,我从来没有告诉维嘉,"我怅惘,"我们在一起,总是维嘉在说话,他的往事混乱不堪,可我喜欢听他那些小破事。""一直到我们分开,维嘉都不知道我的家事,我的艺术家父亲,我的孪生妹妹,他统统不知道。"我说。

  来不及告诉维嘉的,不止是这些。在18岁,我热爱拳术,课余选修初级,没什么技术,不过练练打沙包,练练弹跳,流一⾝的汗,去浴室洗澡,拿着拳套,吊着,搭在背上。之后换了干净清香的布裙子见维嘉,有时很小家碧玉地戴一串茉莉花在手腕上,他从不问什么,他无法想见,我混在一帮男生中间,嘴里"嗨"、"嗨"地喊着,一拳一拳重重击打沙袋,头发上的汗一滴一滴淌进眼睛里。维嘉是无法想见的。他无法想见,我一个人的时候,喜欢听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,因为那音乐里蔵着一个哀伤的秋天。再有就是,我在电影里看过一间修道院的房间,木床木椅,一张木几,地上几只破陶器,旧木箱上画了黑女孩。木头地板,人一走上去,咯吱作响。由此每天晚上临睡前我总想象自己是在那样的修道院里生活,阳光是那么静,我的衣服下摆盖过脚背。手里是玫瑰念珠。淡淡的玫瑰木,散发出淡淡的玫瑰僵尸的腐香。

  念主祷文捏的是银玫瑰,念玫瑰经捏的是玫瑰木珠。

  我没有机会说出一切。你看,甚至关于我爱的男人是维嘉,连这一点,维嘉都不知晓。维嘉活在光怪陆离的暗影中,他的自私、冷漠和物质主义总是令我瞠目结舌。

  "闻医生,当维嘉这两个字‮擦摩‬并‮击撞‬着我的口腔,我有一种被塞満的感觉,"我看着闻稻森,"你了解吗,那就像‮爱做‬一样。"闻稻森轻微勉強地笑。他很厌倦,我想,在一个病人与另外一个病人之间,他只有极小极小的思索空间。我望着他⾝后,有一片落叶敲过玻璃窗。

  维嘉是太奇异的人。

  譬如他有一幢平房,是他外婆的家产,濒临江岸,改建过了,有白⾊的斜屋顶,剔透的阳光屋,花圃里一行行⻩⾊的洋水仙,远处苍茫的江水中船帆点点,如风景明信片一般。维嘉独居,传说他浮艳的居所里频繁更换着女主人。但我并没有真正见到过她们,她们绰约的⾝影始终在暧昧的言辞间隐约闪现。

  譬如他打女人。我遇到过。有一次,是在酒吧。他约了我,我去的时候,有一位年轻女子低眉顺眼地坐在他对面,他激烈地训斥着她,我不敢近⾝,远远避着,忽然间,维嘉跳起⾝来,给了她两记清脆的耳朵。她呆怔了半晌,随即抓起手袋,仓皇地跑走。经过我⾝边,我看见了她脸上汹涌的泪。她是一名气质很好的女郎,脸容清秀,穿贴⾝的长裙,裙摆略微张开,像美人鱼的尾巴。还有一次,是在他的直播间,导播‮姐小‬迟到,他抬手掌捆她,几乎没将她推倒在地。我很惊恐,呼昅困难,维嘉的表情在暴怒的瞬间是狰狞的。

  譬如他顾影自怜,热衷于打扮,举止带有表演性质的优雅。有时他的头发湿湿地斜披一缕在额前,有时他在手背纹几片青叶。他的行头全是名牌,用一整间屋子来盛放,衣架子以绸缎裹住,撒了丁香末在里头,像极了以⾊相谋生的女戏子。他有数种名贵的男用香水,KENZO的竹子、风之恋,PACO、ICEBERG等等,味道很清淡,闻起来很舒服,他洒在颈部,倾⾝靠近时,那种气息性感到令人无法抗拒。再有,他拍了多款写真,黑白的,放大来,挂在走廊里、卧室里、洗手间里——维嘉是个微微‮态变‬的小男人,但我确实很爱他,在18岁的时候。

  闻稻森两臂交叉,抱在胸前,光是听我在说,你知道,看心理医生也不过就是个自诉的、自解的过程,你需要的就是一双⿇木的耳朵。

  "我很后悔,"我罗罗嗦嗦地说下去,"没有让维嘉知道我的感受,那一年,我没有说出来,从此就永远不可以说了…""我记得你说过,你有一个男朋友。"闻稻森打断我。

  "是,那是伍辰。"觉得累,我便去找伍辰。他一定是在操场上,没有伴,一个人玩篮球,扑来扑去,反⾝,用左右手轮流转弯抹角地把球抛入架內,他只穿一条短裤,満头大汗,⾝手灵活似灵长类动物,不住地跳腾闪跃。我坐在台阶上看他,歇一歇,他去冲凉,然后陪我吃饭。我贪婪地呑下大量食物,跟着就胃痛。伍辰买药水喂我喝,很沉默。这男孩至大的优点是根本不追问原由。

  与伍辰在一起是松散的,类似睡眠。他无所需求,顶多抱抱我,欲望強茂起来,立刻放手,没想过‮犯侵‬。呵,有一段细节没有说,我入校那年,体育系大四的女生娩下一男婴,被开除。据说那女生是学柔道的,肥实⾁感,她委⾝的男人是附近的交警,有妇之夫。她采用了极端的、古老的做法,在腰腹缠満棉条,直至在教室里顺利诞下脸⾊铁青、严重窒息的婴孩。现场血污猥琐,而负责送这⺟子到医院的正是伍辰同志。我相信他的性事在某一个阶段会因此大打折扣。

  伍辰没有做过我,我们的关系停留在柏拉图的状态。

  (C)

  名词解释:灼热灼热就是,不占有,漫无目的,随心所欲,释放。

  灼热就是,我非常非常地喜爱你,但又不是要和你做情人。

  灼热就是,与火无关。可以由太阳、岩浆、地壳的舞蹈引发。⾼温附着于它之上。人体亦被列入其寄居对象,它与人体共生且不断膨胀。具有非疾病性的特质。实际温度可无限假设。它的同义词之一是暗伤。

  例一:把手放在一根刚剥去树皮的新鲜木头上,你会感觉到它是微温的,被湿气稀释掉的那部分即是灼热。

  例二:洪水过后的地表。没有稻麦,没有人声,没有任何茁壮的生物。

  例三:维嘉对于一张相片、一件內衣的手感。

  例四:一个女人的痴想——假如我能变成一棵蔬菜,把我连根和叶子一起吃掉,把我蔵在他的⾝体里,那也算是很幸福的死吧(他消化她并排出体外的过程不堪设想)。 Www.ECi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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